[德]阿克塞尔•霍耐特.物化:承认理论探析[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在多数的方式之下,物品是唯一可以真正合拍共存的存在者,因为它们之间的差异,不会使它们像有生命的存有一样彼此抗衡,而会温驯一致地朝向我集中,而且可以在意识中毫无困难地相加。”
——让·鲍德里亚[1]
作为一支重要的批判学术力量,法兰克福学派无疑是欧洲乃至全世界的瑰宝。自1924年格律贝格担任法兰克福大学研究所所长以来,它经由霍克海默、阿多诺、洛文塔尔、马尔库塞等一代领导人的经营而壮大[2];然而在二代时期,又出现了哈贝马斯、弗里德堡、阿·施密特的三条不同路径(“新批判”、“经验派”、“文献派”)的斗争:某种意义上,这是第一代学者矛盾的世代性再现;而在第三代这里,学派领袖与体制掌门人终于合一:即阿克塞尔·霍耐特。[3]
阿克塞尔·霍耐特
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三代掌门人,霍耐特在个人理论与学派构建上都进行了颇有成效的发展:他本人将“承认理论”、“多元正义”等命题进行建构推演;同时,也积极推动学派的规范研究与经验研究的结合。而基于“物化”的思考,既是霍耐特对于学派传统批判性学术研究新的发展,也是其构建民主伦理学的重要一环(霍耐特一直以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作为其构建的重要背景)。而本书《物化:承认理论探析》就是霍耐特于美国伯克利大学发表的演讲稿整理——这本是向长期接触分析哲学的美国学者们介绍欧陆哲学的演讲。但本书对我们厘清“物化”这一概念乃至窥视整个社会学批判理论的发展都有所裨益。
全书分为六章,作者从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开始,将之与其他学者的观点加以对照,梳理出“承认”的维度;而后用“承认”概念对物化再度诠释,探讨了承认遗忘基础上的物化;而后分析为何遗忘会发生,并且在最后展望了对抗物化之可能。
在首章,霍耐特分析了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卢卡奇将物化定义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具有物之性格”[4],换言之,资本主义社会带来了商品交易的主导化,以致主体迫使自身运用工具理性处理社会、自然与自我——由此物化也扩展到了全社会领域:借助“默想”与“疏离”两个概念,卢氏也指出了物化是如何成为人的第二自然的——物化将主体塑造为旁观者并将主体情感破碎化。随后,卢卡奇使用了反证法——说明非物化的人类实践为何:即精神与世界合二为一。在初步论述卢卡奇物化的思想脉络后,霍耐特提出用行动理论的视角重叙这一概念,使之更为细化与客观。
接着第二章,霍耐特比较了卢卡奇物化概念与海德格尔及杜威思想的近似性。首先,霍耐特将卢卡奇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做了对比,指出二者试图从两条不同的路径(社会学与现象学)批判现代哲学的痼疾——固守主客二元对立,卢卡奇的“参与性实践”与海德格尔的“挂念”[5]都指向了通往非物化世界可能性的道路。而事实上,对于主客二元对立打破的讨论,正是霍耐特的意图——将海德格尔的“挂念”用黑格尔意义下的“承认”代替之,以再度激活卢卡奇的“物化”。而为了铺陈这条道路,霍耐特又转向了杜威哲学——杜威认为,“任何对现实的理性掌握最初都联系着一种整体的经验,在这种经验中,既与情境里所有的构成要素都会在主体关注而投入的目光下展露其特质。”进而,杜威认为“任何一切的理性的认知活动,最初都来自于我们对有待客服之外在环境充满感受的整全经验。”继而,杜威用“互动”这一概念指出,“我们会希望自己和所处环境能和谐且尽量少有冲突地互相交流,并对此感到在意与担忧。”而霍耐特将这种“联系自我与世界的原初形式”称为“承认”——循着杜威、海德格尔、卢卡奇的思路,霍耐特将承认的态度定义为:肯认其他人或事在我们生命开展过程中所具有之意义。继而,霍氏借杜威之口,警示我们的一个误区:在经验之后的反思中,将主客体区分开,并承认有“既与物”的存在,并进而揭示了其中的语言学陷阱。霍耐特则认为:“承认”相较于认识而言,有着发生起源与概念上的优位性。
霍耐特正式就这一论断展开论述是在第三章。首先,他引用了发展心理学的观点,即:儿童将自我关联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客观世界需要借助他人以解除原有的自我中心的视角;并且需要先在情感上认同重要他者,才能将后者的立场态度采纳为一种相应的范准,并以自闭症儿童的例子加以反证;同时,霍耐特援引阿多诺的论断:人类是凭早期模仿所爱之人发展出心智来佐证承认对于认知的优位性;其后,霍耐特又论述了卡维尔[6]对于怀疑论的反驳,即“在与他人的关系中,主体自身并非一个客体,且并非如报告某种事实那样向他人揭露自己,而是借着引发他人对自己心灵状态的关注来表达之”,并将其与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中的类似观点加以观照,指出“主体并非中立地认识他人的感受,他人感受实际上会感染并影响我的自我关系。”通过对这三者的引用,霍耐特论证了其观点——“承认”的发生点早于“认知”,且优位于“认知”。
那么,今日的“物化”又是何种意义上的“认知”呢?第四章回答了这个问题。霍耐特认为,卢卡奇将“客观化”等同于“物化”,是导致其社会发展理论可商榷的重要原因,同时也批评了哈贝马斯关于物化的功能主义路径解释。霍耐特指出,我们要区别“承认态度”与“客观化态度”的关系,即打破卢卡奇的物化的笼统归类倾向;而后他再一次转回了杜威、卡维尔与阿多诺三者,认为“一旦原先的共感经验从意识中消失,那么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与互动对象究竟有何关系。”进而,他导出了一个重要结论:“一旦我们在认识的过程中忘记了认知活动自身其实有赖于对他者采取承认的态度,我们便会发展出一种倾向,将其他人仅仅视为无感受之客体。”而我们之所以遗忘,是因为注意力的弱化:不再注意到认识本身是因先在的承认而可能,这其中有单一目标的导向,也有各种范式的形塑。简言之,物化乃是对承认的遗忘。
在第五章中,霍耐特进一步指出,自我承认是如何让位于自我物化的。他评述了“建构主义”“认知主义”等思潮,借助芬克斯坦的“侦探式”自我关系以及解释困境的指涉,霍耐特指出了自我物化的实质:我们经验到自身感受与愿望的方式,像是经验到物质的存在一样。而这一物化同样源自遗忘——主体遗忘了自身愿望值得被表达与获致,而使得自我观察与自我产制的模式占据主导(某种意义上,这与福柯区分古希腊人的“照看自我”与“认识自我”有相似之处[7])。
在最后一章,霍耐特回到了卢卡奇物化分析的核心部分——什么导致了物化?卢氏认为,是资本主义商品交易迫使主体成为“冷漠的旁观者”。而霍耐特则指出了卢卡奇该论断的几个问题:包括其对“去个人化”与“物化”的混淆、对社会、自然、个人态度的一概而论、经济决定论以及对于社会生活观察的盲点等——以至“我们今日应当彻底舍弃卢卡奇的社会学解释架构”。而霍耐特将之再次扭转到“承认”这一命题上,重申了“物化是对承认的遗忘”。认为“当纯然观察、评估或计算的实践活动,脱离了生活世界之脉络而自成目的,且不再能够根植于法律关系时,那么对先在承认之忽视便会应运而生,而后者乃是所有人对人之物化的核心”;同时,“主体的自我表现”也是其物化自我的重要原因。
那是否就说明卢卡奇的思考全无意义了呢?霍耐特并不这样认为。相反,他对于物化仍然忧心忡忡,并担忧社会的发展会朝向当年卢卡奇那不成熟的思考方向;此外,霍氏指出,社会批判也可以借社会存有论之思考,由外指出可能的社会变化中所含有的逻辑,为公共领域中的讨论提供良好的论据,从而促进这一讨论——事实上,霍耐特承袭了哈贝马斯的思想,同时发展了“承认”这一命题。
纵观本书,霍耐特将“物化”这一概念用“承认”维度加以深化定义。他首先从“物化”概念的提出者——卢卡奇入手剖析;而后通过比较卢卡奇与其他学者的观点提炼出“承认”这个维度;而后应用心理学、分析哲学等论据论证命题——“物化是对承认的遗忘”。而后他分析了为何人们会对承认遗忘,并展望了祛除物化的未来之可能。他重构了物化的内涵,同时也承继了学派的批判思想。
人作为“人”的价值肯定,必然要求伦理的在场。在工具理性滥用的悲惨后果——纳粹的灾祸之后,阿多诺愤然:“奥斯维辛之后,诗歌是有罪的。”[8]在其后的发展中,诸如阿伦特、哈贝马斯等学者都寄希望于通过公共领域的行动来使得人性重显。而同样作为受害者的列维纳斯,则通过“他者之脸”这一意象申明了伦理学的在场——抵抗占有、彼此回应以及天然的伦理呼唤。[9]
今日,我们已然生活在物质愈发丰裕的时代,然而晚期资本主义的逻辑却魅影一般紧紧跟随——在消费社会中,物化比早期资本主义更加隐蔽而激烈,并且无所顾忌的将物商品化。纵然,如今在人道主义的保护及人类的反思中,纳粹已经被彻底扔进了垃圾桶。然而,学者们的焦虑却并未失效——如何在消费社会中构建“抵抗物化”的可能性、呼唤“人”而非“作为物的人”的伦理性呢?霍耐特以“承认”理论为基底,探寻“物化”的内涵,所生发的启示在于:重拾人之为人的价值,运用“交往理性”,回忆起被遗忘的“承认”,是对抗“物化”行之有效的方式。同样,对研究者而言,“社会批判”这把武器,也需要不断反思、打磨,以使其解释与批判力度更为强劲,在社会讨论乃至社会行动中发挥价值
注释:
[1][法]让·布希亚(现多译为鲍德里亚).《物体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2]若想要了解更多法兰克福学派的发展史,可参阅此书:[德]魏格豪斯.法兰克福学派:历史、理论及政治影响[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3]王凤才.“法兰克福学派”四代群体剖析[J],南国学术,2015:1.
[4][匈]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图书馆,1992.
[5]德文Sorge,在海德格尔哲学中,指“在实践上与世相连的存在结构”,也译为“关心”、“牵心”。
[6]Stanley Cavell(一般译为斯坦利·卡维尔),1925-2018,美国哲学家,主要研究分析哲学、电影哲学等,将梭罗、海德格尔、爱默生等学者的思想引入美国。著有《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等书。
[7]本句可参见福柯的文章《自我技术》,可参考:[法]米歇尔·福柯,自我技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8]Adorno, Theodor W.Notes toliterature(Volume 2),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1.
[9][法]伊曼努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