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传奇:从晚唐士子到侯孝贤
即使有科举制,唐代寒门士子也难以改变长期由门阀贵族掌控的文化政治体制。迟至“开元盛世”尽显腐败本质,即8世纪中后期,杜甫、韩愈、白居易等几代新人起来,寒门士子才有所突破,进而在文化政治中心形成一股变革势力。况且即使有此难得突破,亦仅是获得一席之地,远谈不上是“上座”。政治上升成就最高者韩愈,也不过做到吏部侍郎。
至于文化上升,同样难见显著收获。杜甫到北宋初,仍被宰相李昉在官方教科书《太平广记》中定为“滑稽”之人,无数学子皆读过“且年四十,然衣不尽体,常寄食于人”,“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等挖苦杜甫的文字。多亏寒门学子王禹稱挺身冠以“诗圣”,杜甫才开始翻身成最伟大的诗人。
由此而言,唐代诗文更值得留意的地方乃是寒门士子依靠诗文写作在别人说了算的场域中追求文化政治上升和济世理想的奋斗历程。有统计说唐代诗歌创作量“居前十位者依次是白居易、杜甫、李白、元镇、刘禹锡、齐己、贯休、陆龟蒙、李商隐、韦应物。”统计是否可靠,暂且不论,但杜甫、白居易等在诗文创作方面的确卖力。只是如此卖力,也未必能得偿所愿。坚守古道的杜甫便是总遇落空。白居易则灵活多了,曾为长安繁华喧嚣的娱乐圈写下许多动人新歌,内心虽觉痛苦,但为改善生计也得勉力为之。
韩愈的诗歌产量虽不及白居易六分之一,但那是因为他把精力用在了创作“古文”和“碑文”上。他在坚守古道及济世理想之余,也善于把握世情,仅为大户人家撰写一次碑文,便得40万钱,当时30万钱就可让普通百姓过一辈子。韩愈就是靠此类“润笔”,得以于几近知天命之年在长安城上好地段靖安坊买到大宅。然而正当他好不容易让家人过上优越生活而可以大展济世宏图时,王朝政局却爆发致命危机。
时为815年,魏博、卢龙等地方藩镇派刺客潜入长安,埋伏于宰相武元衡早朝路上。顷刻之间,武元衡人头即被刺客割走。是为强藩发出信号,决定推翻李唐皇权,铲除那群高高在上的朝廷文官。820年,宦官也开始凶猛作乱,将宪宗毒死,任命16岁的穆宗继位,从此控制了王朝内廷。
白居易曾上奏魏博必反,但穆宗年幼不懂国事,几位宰相则真是“高而不切”的文苑词臣,不仅高谈天下太平,还“请密诏天下军镇有兵处,每年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谓之消兵。”被荒谬裁军政策置于死地的士兵纷纷倒戈加入反叛藩镇,朝廷用兵时,只能“寻行招募”,以至“乌合之众,动为贼败,由是复失河朔”。之后,各地风起云涌,最终引来投机分子朱温血洗长安,将宦官文臣斩杀殆尽。
可以说,815年起,无论出身卑微上升不易的寒门士子,还是高高在上却几无所知的政治文化权威,都难有好的体制下场。像元稹,竟倒向宦官。朝廷无力挽救,老友也变了,白居易日陷颓唐,最终遁入洛阳香山寺,从此出门只见伊河对岸那尊据说是以武则天为原型的卢舍那大佛。
新一代士子来了,温庭筠、李商隐、裴铏等,亦是除诗文创作,别无长物,且多于815年前后出生,长安繁华犹在,但稍有敏感,便能发现,繁华景象背后乃是“天将去唐,诸盗并出”的末世结构。那他们还能什么样的诗文行动?就此而言,很容易想到温、李常在花间寻觅闺情,但他们流连花间之余也曾试图济世。836年,宰相李训密谋铲除宦官,宦官劫持文宗,将李训和其他宰相全部杀死。是为“甘露之变”,李商隐曾写诗《有感二首》,痛斥宦官残暴,为无辜者鸣冤。
得知刘从谏上表决心勤王,李商隐又写了《重有感》,呼吁刘氏向曾匡扶汉室的陶侃学习。诗人觉得,只有将陶侃那样的忠义大将请来,方可重振李唐皇权。数百年连绵不绝的诗歌教育曾孕育众多一流诗人,却无力挽救为诗歌、诗人提供至高制度保障与政治荣耀的李唐皇权,生死存亡之际还是得靠真正的英雄,可见只会诗文的新一代晚唐士子该有多痛苦。不过,召唤英雄也让他们写出了不一样的诗文,晚唐学子的诗文行动因此绝非止于创作迷人情诗,而是歌颂以他们的历史功底及现实经验所能想到的济世英雄。
李商隐写诗召唤陶侃,其他晚唐学子则曾掀起一场“传奇”即小说运动,并以书写“传奇”的方式彰显曾在暗处维系李唐皇权的绝世女侠。这才是晚唐士子的终极诗文行动。而众多女侠小说中,最杰出的当属袁郊所写《聂隐娘》。袁郊亦生于815年前后,其父曾在宪宗手下任宰相。这层显赫背景使袁郊可以围绕诸多李唐内幕展开小说创作,后人因此能透过《聂隐娘》的隐约叙事,看到纵使客死他乡也要为李唐皇权效力的传奇女子。
小说由交代隐娘乃“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开始,十岁时,隐娘被尼僧带走。五年后,隐娘学得顶级功夫,“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尼僧随即将其送还家中。又数年,聂锋去世,隐娘成为魏博节度使近身护卫,并被派去刺杀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刘提前收到线报,待隐娘来后,请隐娘转投帐下。魏博再派两大高手行刺,皆被隐娘化解。813年,刘昌裔要隐娘同往长安觐见,隐娘只愿“寻山水,访至人”,从此“不知所之”。直到刘去世,隐娘才回长安,“柩前恸哭而去”。再后来便是文宗开成年间(836-840),刘昌裔子刘纵派任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隐娘劝刘纵不要赴任,刘不听。一年后,刘“果卒于陵州”。之后便是小说结语:“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袁郊认为,像隐娘这样的传奇女子才是值得书写的英雄。只是他不便直叙,隐娘身后,还有一传奇女子在全力维系李唐皇权。由史籍可知,此传奇女子当是嘉诚公主。她甘受德宗安排,从长安嫁到魏博,之后便在魏博为李唐培植力量。尼僧选中隐娘,让隐娘在拥护李唐的遥远僧院秘受刺客训练,学成又将其送回魏博,皆由嘉诚公主安排。嘉诚公主自愿放弃生育,将节度使田绪最年幼的庶子(不受重视)田季安收为养子,也是为了既让田绪放心,她不会将李唐基因注入魏博血统,又能在魏博下一代中保留一线运转生机。
及至魏博反叛,嘉诚公主便派隐娘刺杀田绪,并成功让养子登上节度使之位。之后便是隐娘做节度使近身护卫,以避免时年才15岁的田季安受魏博造反派将士指使。由此直到嘉诚公主去世,田季安也未敢作乱。甚至田季安挣脱公主管教后,派隐娘刺杀与魏博有隙的刘昌裔,嘉诚公主生前编织的情报体系仍可让刘氏提前知道消息,进而促成隐娘留下保护刘昌裔,并最终使其投诚。嘉诚公主去世后4年,即812年,田季安暴亡,其妻元氏(魏博反叛派内应)试图将儿子推上位,可她没有嘉诚公主的统筹能力,不仅没办成,反让远房小叔即田绪堂弟田兴趁乱当上魏博节度使。
一直不得势的田兴亦是当年嘉诚公主的扶植对象,由此可见公主眼光之开阔深远。正是田兴登场,魏博才归顺李唐,接着刘昌裔也前往长安称臣。朝中文苑词臣纷纷上奏天下从此太平,乃至实施“消兵”,哪里知道田兴所以归顺,不过因为自身势力不够,试图仰仗皇权驾驭魏博将士。只有曾长期保护田季安的隐娘知道,魏博将士从未放弃反叛,所以当刘昌裔要她一起去长安收获名利荣耀,她会选择随风而去。周围那些人,包括刘昌裔的儿子,都只知争夺名利势力,没有谁能理解隐娘。况且嘉诚公主已死,隐娘谁都不欠了,更可以自由“寻山水”,“访至人”。
有意思的是,刘昌裔奉旨觐见那年,那位两年后丧命于早朝路上的武元衡同样堪称“春风得意马蹄疾”,他也收到圣旨,一夜之间从西川节度使变成万众瞩目的宰相。815年前后的恐怖政治变局中,到处可见此类不明就里、也不知所终的俗物。但后辈袁郊有幸发现,除俗物外,晚唐还有隐娘这样的传奇女侠:即使无辜卷入险局,也从不抱怨命运,也不给人制造麻烦,只知完成所负使命与承诺,且有情有义。难怪他会跳出晚唐种种常见诗文,欣然提笔为这样的传奇女侠立传,并将其定为“聂”家的“隐娘”,仿佛放眼千年,亦只见战国时的顶级侠客聂政,配得上她的功夫与风度。
末尾再提一点,袁郊虽有机缘与才华使晚唐士子的诗文行动终止于书写传奇女侠,却无法阻止聂隐娘这样的女侠被后世文人书写的历史淹没。即使是小说,后人也往往只提《红楼梦》、《三国演义》一类的作品,哪会想到《聂隐娘》。不过,历史对《聂隐娘》尚不至于绝情,总还有几个有心人曾予以留意,其中最出色的正是不顾一切要将《聂隐娘》拍成电影的侯孝贤。而请年少时无辜卷入娱乐圈、一路走到今天也“没有同类”的舒淇饰演聂隐娘,亦是天作之选。不仅如此,候导还十分期望舒淇能告别孤单,所以特意将小说中聂隐娘的最终结局改成了有人作伴浪迹天涯。只是许多观众抱怨看不懂,本已收工了事的候导不得不再劝一声“多看几次,就懂了”。讲的好,尤其若肯像候导那样,花十年功夫琢磨晚唐历史及古今世道人情,同时对女子命运有兴趣,就更不会以为候导拍了一部不知所云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