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聪∣讲堂与宿舍的空间矛盾:宋代太学“斋”的空间重构及其历史意义【教育文化研究论坛发言摘要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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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堂与宿舍的空间矛盾:宋代太学“斋”的

空间重构及其历史意义


张彦聪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博士

  

  

一、引子


探讨宋代太学“斋”的相关问题,很不容易,主要是因为距今时间久远、可靠史料缺乏。在此不妨采用“识今而观古”的方法,立足我们的教育生活经验理解这个话题。21世纪初,伴随着高等教育规模的急剧扩大,大学宿舍的社会化管理方式蔚然兴起。当时似乎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宿舍社会化管理的确为高校减轻了诸多负担,代价却是弱化甚至放弃了宿舍的教育功能。


实际上,宿舍是极其重要的教育空间形式。近年来,无论国内渐渐回暖的书院制,还是国外逐渐兴起的“学术居住区”,都可说明当初“弱化宿舍教育功能”的思路,未经缜密而科学的论证。新世纪以来大学宿舍管理的辩证发展,启示我们重新思考宿舍在未来教育实践中的地位与功能。思考未来的一个核心方面就是回顾过去,故甚有必要回溯宿舍在中国教育实践中的历史演变,而宋代太学的“斋”恰是一个能够带来深刻启示的典型案例。


在学校空间的规划与设计中,讲堂(教室)与斋舍(宿舍)是无法绕开的两种矛盾的教育空间形式,这种矛盾实质上是教学关系的空间表征。不同时期,伴随着教学关系的变化,处理这一空间矛盾的方式亦随之而变。比如,“讲于堂,习于斋”是中国教育史上逐渐形成的一种基本教学制度,与大学宿舍的社会化管理不同,这种教学制度是将宿舍与讲堂相提并论的。宋代太学实施“分斋教学”,也是“讲于堂,习于斋”教学制度的一种特殊形式,其典型意义正在于暴露了讲堂与宿舍这两种特殊教育空间形式的内在紧张。

  

明代苏州府学布局图


二、“分斋教学”在空间上的新探索


关于宋代太学的“斋”,学界存在两种观点:一种是“扬”,认为宋代太学的分斋教学是中国教育史上“分科教学”的伟大创举;另一种是“抑”,认为斋只不过是宋代太学生分类寝居、自习讨论的宿舍而已。深究两种观点对立之根源,在于未能澄清宋代太学斋的空间结构及其历史特殊性,故而笔者尝试从建筑空间视角追溯宋代太学斋的空间重构历程,分析其历史特殊性,并在此基础上澄清宋代太学“斋”的特殊历史意义。


斋,是在北宋太学教育改革过程中逐渐孕育成形的一种新型教育空间形式,这一空间构形历程不但受到唐宋国子监教育变革潮流的影响,而且与北宋新儒家学者在太学教育中推行新的教育理念与教学模式密切相关。换言之,“斋”或许是因应宋代太学“分斋教学”制度而创造出来的一种新型教育建筑组织形式。


史载:宋神宗元丰二年,“太学置八十斋,斋各五楹,容三十人”;宋徽宗崇宁元年,“命将作少监李诫,即城南门外,相地营建外学,是为辟雍。外学为四讲堂,百斋,斋列五楹;一斋可容三十人。”这些记载说明宋代太学“斋”的数量与容量。


由此推断,“分斋教学”制度对北宋太学的建筑组织形式产生了重要影响,不过,由于“史料不足征”,目前已经不清楚北宋太学中“斋”的建筑详情了。但是,典籍中记载了南宋太学的建筑布局图(如下图),由南宋太学二十斋完工于南宋高宗绍兴年间推想,南宋太学中“斋”的建筑规制应承续自北宋太学,这主要因为:南宋太学中的“斋院”已有相当成熟的建筑规制,这套建筑装置不大可能是戎马倥偬的高宗时期突然涌现的。

关键问题是分斋教学突破了中国古代“讲于堂,习于斋”的教学制度吗?从上面这幅《南宋太学图》来看,若说“突破”,言过其实,因为宋代太学仍由讲堂(崇化堂)与斋舍(二十斋)等两种基本教育空间构成,没有突破“讲于堂,习于斋”的制度框架。


我以为,分斋教学其实是“讲于堂,习于斋”制度的新探索,其新意在于强化斋的独立性,从空间视角来看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拉大”了讲堂与斋舍的空间距离,二是完善了斋舍的空间机能。


讲堂与宿舍的空间距离是教学关系的一种重要表征。从讲堂与宿舍的空间矛盾视角来看,在现代大学宿舍社会化管理中,宿舍教育功能弱化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宿舍区与教学区之距离的拉大,一些宿舍甚至被设置在校园之外,由此导致宿舍内部诸多问题。类比观之:虽然《南宋太学图》语焉不详,不过据图猜想,讲堂与斋舍之间实际上有着重重院落的阻隔,这无疑加大了教学管理难度,松懈了师生联系,斋舍容易演变成一个独立王国。比如南宋太学后期,太学纪律松弛,斋舍内狎妓现象频现,就是一个明证。


拉大宿舍与讲堂的空间距离,虽然导致了诸多问题,但宋代太学与现代大学的不同之处在于:现代大学斋舍社会化管理主要是从经济视角考虑问题,而宋代太学则从教育视角考虑问题。一个是将宿舍作为一个经济包袱甩出去,一个是将宿舍作为一个教育空间完善起来。澄清这一点,有必要弄清楚宋代太学“斋”的建筑构成与机能。


三、“斋”的建筑构成与机能强化


据朱熹弟子陈淳讲:理学家朱熹“知漳州”时,特别重视学校事务,他视察漳州儒学,“深病夫东西两庑斋舍之迫穿晻暧,不足以容人物清讲磨思,一开广而明爽之”。于是,朱熹提出一个以南宋太学斋舍为蓝本的改建方案,不过未及施工,他就离任了。机缘巧合的是,陈淳记载了这一方案,使得后人借以想象南宋太学“斋院”的建筑形象:


其斋相枕,悉南面。每斋中间为厅;厅之左右,各为四大窗,而各(窗)装截为四阔间;厅之后为炉亭,炉亭之左右为小庖及浴室与圊舍。其外则以崇墉包之;后斋之面,则对前斋之墉,一如太学之制。


广泛查阅史册典籍,终于在南宋陈元靓编《事林广记》中找到一幅《炉亭之图》,加上前文所引陈淳的文字描述以及《咸淳临安志•卷十一》“太学”条的记载,三条史料之间虽多龃龉之处,然而综合利用之,细致辨析之,终于可以搞清楚“斋院”内建筑配置的大体情形了。笔者的结论是:南宋太学的“斋院”是一个环绕“崇墉”(斋门的具体位置尚无法断定)的院落,院中至少包含斋楼、炉亭、亭宇、浴室、厨房和圊舍等六种建筑物。

由《炉亭之图》描绘的“平面图”可知,位于同一中轴线上的“斋楼”与“炉亭”是“斋院”的主体建筑,浴室、厨房和圊舍等建筑物则依附于炉亭左右(圊舍在《炉亭之图》上没有出现,但根据陈淳的描述,也应位于炉亭左右)。值得注意,与其他五种建筑物不同,南宋太学各“斋院”内的亭宇数量是不一致的。王建秋曾经指出过这一点:南宋太学“各斋之亭数多寡不等,斋仅一亭者凡五,二亭及三亭者各六,多至四亭者凡三。” 据此而论,“亭宇”的设置具有机动性,其位置也相对灵活,似乎并非南宋太学“斋院”规制的必备内容,这或许就是《炉亭之图》与陈淳文字描述中没有提及“亭宇”的原因所在。


下面简要分析斋的建筑机能。从功能性来看,各种建筑构件为日常教育实践提供空间,容纳并塑造了教育生活方式。如藏修息游等日常活动;如新进生员的“参斋”、先学乡贤的“光斋”等仪式活动。 从象征性来看,在南宋太学斋舍中,通过题匾、立碑等建筑象征活动活动,将斋舍建筑与某些儒家修德信条联系起来,从而将斋舍建筑空间表征为教化空间,进而影响肄业于其间的太学生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 


“斋楼”的机能。《咸淳临安志》和《梦梁录》都说“各斋有楼”,“斋楼”应是各斋生员住宿和自修的场所。斋楼的各个隔间是生员独处自修的私人空间,而斋厅则是公共活动空间之一。从《炉亭之图》所呈现的“平面图”来看,单层空间由斋厅和十二个隔间组成,如果按照一个隔间容纳一位太学生员,仅能容纳十二位太学生员。按照陈淳的说法,则单层空间可以容纳十六位太学生员。一般来说,宋代太学各斋是三十人的名额;据此额度,推断南宋太学斋舍中的斋楼应该是两层,每层平面布置大致如同《炉亭之图》所绘。 


炉亭的机能。《事林广记》记载:“每斋有炉亭,大率可坐二十四位,宴会题名版牌桂于东西二壁之上,既登第者则以著志于其名之上,而名之下则批云某年登科,或甲科,或释褐,各以实书之。其炉亭东西二壁,通身窗棂;署月即开窗棂,以通爽气。其北面实壁,以光斋版牌挂于此壁之上。二版牌书乡贤姓字挂于斋壁之上。”相对于斋楼各隔间的私密性而言,炉亭是聚会、燕集的公共场所;相对于斋厅的正规性色彩而言,炉亭则富于自由氛围。 


亭宇的机能。纪念意义:为了纪念各斋先学在科举考试中取得佳绩,并勉励后进生员,发扬时中斋在科考中的优良传统。如各斋亭宇往往拥有文章、功名与官禄之类的“嘉名”。 美化环境:诸生“徜徉乎台之上,或游或休,或默或语,澡涤物累,涵育善端”。


四、“斋”的教育功能强化了吗?


在讲堂与宿舍的矛盾关系问题上,宋代太学的规划与设计者的基本原则,是强化“斋”的独立性,这不但体现在拉大讲堂与斋舍的空间距离,而且体现在完善“斋”的空间功能上。据此,我们思考一个问题:宋代太学“斋”的教育功能得到强化了吗?


这个问题很有现实意义。单从建筑构成及其机能联系上来看,宋代太学的“斋”的确是强化教育功能的空间装置。不过,这只是讲堂与宿舍的空间矛盾问题的一个方面。事实上,宋代太学“斋”的教育功能并未真正得到强化。如何解释这一点,笔者认为,作为教与学矛盾的空间表征,讲堂与宿舍任何一方之教育功能的强化,都无法脱离与另一方的关系。


故而,宋代太学的规划与设计者虽然意图强化“斋”的教育功能,但是由于拉大了讲堂与宿舍之间的空间距离,其愿望最终大打折扣,难收实效。从讲堂与宿舍之教育功能强化都无法脱离对方的视角来看,现代大学宿舍的社会化管理,实际上是撇开学生宿舍而单独强化讲堂的教育功能,如同宋代太学远离讲堂而单独强化斋舍之教育功能一样,最终也是弊端颇多,难收实效。


历史与现实的经验启示我们,在学校空间的规划与设计中,讲堂与宿舍的空间矛盾,深刻影响着教育功能与教育实效,必须得到高度重视与统筹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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