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推介 | 礼物的文化面相:读《礼物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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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的文化面相

                  ——读《礼物的流动》

 

文 / 刘   杰


礼物的流动 

阎云翔 著

李放春,刘瑜 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2



什么是礼物?精美?贵重?表情达意?作者阎云翔讲述了一个他在青少年时期发生的与礼物之间的故事:


春节的头一周中村民们忙着相互拜年。很快我注意到,人人都拿了一个篮子或一个袋子,里面放满了自家做的蒸馍。我很吃惊地得知这些馒头就是村民之间交换的“礼物”。在北京时我曾经认为礼物是种不同寻常的和可爱的东西——一件逗人喜爱的玩具、漂亮的衣服或者一盒糖果。这些馒头怎么能被当作礼物呢?我问我妈妈,她(和我一样缺乏农村经验)告诉我,这是农村地区的习俗[1] 。


不仅如此,作者目睹了主人热情接过客人带来的拜年“礼物”——两瓶酒和一些馒头——便带到厨房,拿出一瓶酒和一半的蒸馍,又在篮子里放了一打自己最近刚蒸的馒头还给了客人,双方再三道谢,推让了好一阵子后,来客才启程归家。


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除了玩具、衣服、糖果,馒头也是“礼物”,在过年期间送上这样的“礼物”,并且按照“留一半,补一半”规则完成一次礼物收受闭环,是深嵌于传统中国乡村社会的文化习俗。



1.

>>>礼物的内涵<<<


什么是礼物?


礼物一词由两个字组成,第一个字“礼”的意思是仪式、礼节以及诸如忠孝的道德理念的仪礼性表达。第二个字“物”的意思是物质的东西[2] 。


“礼”存在着文化的规则并牵涉仪式,日常生活中常常会将“礼物”缩略为“礼”,突出了礼物的文化符码而非其物质方面。本书作者阎云翔深入下岬村进行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在实践中区分了几种礼物赠送的维度。


在此之前需要介绍划分的依据。作者首先参考了贝夫(Befu.1966-1967:173-174)关于礼物“工具性”与“表达性”功能,以区分送礼的动机。“工具性礼物”是达到某种功利目的手段并一般意味着短期的关系;“表达性礼物”以交换本身为目的并经常是反映了馈赠者和收受者之间的长期关系。作者研究的地点下岬村是一个封闭的农业社区,其居民终其一生为长期关系所束缚,非常明显的以工具性作为主要目标的送礼在村里很罕见。相对应的,本文开头所述的“馒头馈赠”司空见惯,成为深刻的文化惯习。


另外,礼物的物质内容与其文化意义及仪式情境是浑然一体的,故而礼物交换的分类还要对情境进行进一步的分类。作者介绍了一对“仪式化”与“非仪式化”的范畴,在下岬村语域中为“大事”与“小情”的区别。仪式化送礼发生在重大的人生仪礼[3]中,如婚嫁、盖房等摆席宴请客人的场合,并常常设置专门的“礼单”[4];非仪式化送礼通常指称日常生活中的所有馈赠事件,如开头故事中的亲戚携礼互访。


由此,礼物馈赠的维度似乎跃然纸上了:仪式性场合中的表达性礼物馈赠、非仪式性情境中的表达性礼物馈赠、仪式性场合中的工具性送礼、非仪式性情境中的工具性送礼。


然而,1991(作者田野调查时间)的中国乡土社区,人们的关系网络一生都拘囿在很小的范围里,对于下岬村来说,以工具性作为主要目标的送礼十分罕见,换句话说,工具性送礼常常“藏”在表达性礼物馈赠中,只有通过经年的表达性礼物馈赠所构建起来的长期关系的初始支持,才能成功获得利益。这里不免牵涉出“关系”与“人情”的意涵,下文会详细展开论述。


现在我们可以正式划分下岬村的礼物赠送维度了:



下岬村的礼物馈赠划分为三类21种:仪式性场合中的表达性礼物馈赠,非仪式性场合中的表达性礼物馈赠(这两类统称为随礼)以及工具性送礼。可以看到随礼行为无时不在,用下岬村村民的话说就是“你不知道随礼和母鸡下蛋一样平常吗!它天天发生。”[5]


“天天发生”的随礼行为给村民造成了沉重的经济负担。黄玉琴(2002)讲述了其父母拿了自家最后的30元与借来的10元凑成40元随礼钱的故事。她所田野调查的徐家村村民大多为“赶(人)情债”发愁,甚至贷款随礼。[6]下岬村也是如此,礼物开支至少占到普通村民年收入的10%,全家年消费开支的20%以上,村民们一边抱怨,一边毫无迟疑的借钱随礼。如此繁复又耗财的礼物交换体系,为什么村民会乐此不疲的参与呢?



2.

>>>互惠、关系、人情<<<


村民对刘家父亲70大寿庆典的反应可一窥缘由:


如果我没有听说这个消息,我可能就任它去了从而节省些钱。但既然我已经听说了,我就只好去刘家并且赠送礼物。如果我只是图省钱而故意躲避这个典礼,我会觉得不舒服的。住在一个村子里,整体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我今天错过了这个典礼,让我明天怎么有脸见刘?我还怎么在我的关系网维持一个好的形象?红花需要绿叶配。你想做人,就需要朋友,需要卷入与此类似的情境,这就是关系。[7]


村民的逻辑是不随礼就无法维持好形象,从而没有朋友,失去关系网,最后无法立足。因此,在与经济考虑的博弈中,道德原则往往高居上风,构成了一种“道义经济”的乡土文化氛围,对村民行为施加独立的影响力(文化权力)。潘泽泉(2005)对于这种关系运作是这么总结的:从村民们的实践所引发的各种关系以及关系的关系,是一种年历表和实践的空间层次,是一种地方社会时空的创造和再生产,是实践流中关系运作的各种可能的方式以及在关系流动中各种关系策略相互耦合起来的形态,通过实践活动嵌入到日常关系网络,在无尽的实践流动中不断实现自身的维护、培养、生产和再生产。[8]通过参与昂贵的礼物交换体系,构建关系网络,获得社会支持是普遍意义上村民“安全感”的来源,为了获得、维持这种稳定性,村民无休止的礼物交换行为就可以理解了。


礼物在获得社会支持方面发挥着重要角色。礼物交换的中止常常意味着人情关系的中止,社会往来的切断。然而,越多越贵重的礼物会带来越广泛的社会支持吗?答案是否定的,礼物的流动需依据一定的为人处事的法则和礼物往来的馈赠规则而定。[9]牵涉礼物研究中经典的人情伦理与互惠原则。


 人情规则遵循四个方面,一是礼尚往来,收到礼后必回。二是“对什么人,随什么礼”,考量所处的社会地位与关系圈,对序列不同的人随不同的礼,对序列相同的诸人随相同的礼。三是“礼从往来”,回礼以别人的礼为参考,价值上略多于收受的礼,避免被认为是“还债”。四是回礼要适当,因为别人下次给你礼会参考这次你的回礼,如果这次回礼份量太大会给对方压力,造成“礼大压死人”的境地。这几点其实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即礼物交换是一个“送——回”互惠的链条。[10]


互惠是人与人之间的合作性关系,送礼首先向他人发出了示好和合作的信号,受礼和回礼同样是对一种合作性义务的承担。互惠的目的是非物质性和非赢利性的,一个人给予是因为他期待回报,一个人回报是担心对方中止给予。[11]马林诺夫斯基对美拉尼西亚社会交换进行长期的田野调查,提出“一切权利和义务都被置入互惠性服务的均衡链中”,互惠原则是马拉尼西亚社会秩序的基础。萨林斯在论证了互惠的普遍性后,提出了礼物交换的三种类型:一般互惠、均衡互惠和否定性互惠,根据亲属关系远近和阶层高低,从一般(不均衡)互惠向均衡互惠再到否定性互惠变化,即无偿施惠向等价互换再到无付出受惠的连续谱。中国学者从本土化概念出发提出“面子”、“关系”“人情”“报”的分析框架,实质上也蕴含了互惠的原则。互惠与其文化前提之间的关系,在中国个案中就是人情伦理的模式。[12]


互惠是理解礼物交换的重要概念,但是采用互惠模式来考察中国的礼物,会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结果。一方面,大多数的礼物交换关系由回赠礼物的互惠原则来支撑。另一方面,中国的互惠模式也对马林诺夫斯基的互惠模式提出了两个异议,即互惠的变化与互惠的缺失。[13]


游戏王的【礼物交换】魔法卡


3.

>>礼物的“中国特色”<<


中国社会不必然会出现像马林诺夫斯基所描绘的马拉尼西亚的土著居民直接平等交换自己所需物品的情况[14],因为中国自古是人伦地位有序的社会关系结构,社会等级结构优先于互惠原则,施与赠礼并不必然就意味着可以收到回礼,所以西洋社会会平等互惠地交换礼物,而在中国社会则不必然。中国社会的这种等级制的送礼是中国文化背景下的社会运行机制,在日常生活实践中,人们亦会根据关系的不同来决定礼物馈赠的方式、数量和性质,关系和礼物的馈赠行为在实践中都具有变通性、策略性。所以,要想理解中国社会中的关系和礼物交换体系,就必须要将其放置到日常实践的文化脉络中。[15]


单向的礼物馈赠(即互惠的缺失)并非中国个例,印度的檀施馈赠由统治种姓(库贾)散发礼物,而民众必须接受这份带有恶意的礼物,替赠礼者承担罪恶与不祥。体现着从上而下的礼物流动,送礼者位高,受礼者位低,其他种姓都有义务为消化统治种姓所赠与的“含有砒霜的礼物”而尽一臂之力。中国的孝敬型礼物流动方向正好相反,在礼物收受关系中,送礼者处于低位,而受礼者处于高位。在下岬村案例中,村民们都以收礼为荣,礼单越厚代表其社会地位越高。中国人孝敬的对象主要有三类:长辈亲属、师长和上司,后两类在中国 “师徒如父子”“恩师”的传统文化语域中被转化为了“准亲属”关系,因此孝敬可以认为是自家人之内的个人化馈赠,檀施是外人之间的社会化交往。中国的礼物孝敬实际上是维持基础上创造新的亲属关系,从而扩大“自家人”的范围。


包括孝敬类型在内的礼物馈赠反映了中国乡村的文化特质。费孝通用“差序格局”——个人通过不同的角色关系而相互联系,这些关系根据与这个人的亲密程度而形成差序——来概括中国社会人际关系的复杂性,以区别于西方社会根据权利与义务联系在一起的“团体格局”。社会关系网络根据个人的私交远近界定,礼物依靠这一关系网络传达人情。传统的中国乡村属于缺乏流动的熟人社会,村民们有较高的互惠期望,个人利益的实现往往在长期、稳定的表达性礼物中衍生工具性功能,彼此间的道德责任与情感依赖色彩浓厚。人情的集体运作建构熟人社会的整合机制,通过分工合作的体系与分类的方式促发社会的多样化,又以一定的方式小心维系着分化和整合之间的平衡。[16]随着经济发展,村民们的实践范围不断扩大,与外人打交道多以原有关系网络为媒介延展,导致短期和工具性人际关系的培养愈演愈烈。礼物成为办事的工具,关系成为“后门”的工具,社会关系功利化,人情不再是感情与道德尺度的衡量标准,“送礼”而非“随礼”占据了现当代礼物研究的大半壁江山,也成为见怪不怪的社会现象。


礼物交换是个人参与社会,建构社会关系的重要方式,在学生群体中也不例外。学生通过参与礼物交换,关注日常生活世界,学习交往规则与人情礼节;促使相互间建构亲密关系,从而极大地影响了学生群体亚文化;自觉参与关系网络的礼物交换,学生们认清人情世故,理解和内化关系伦理与权利规则,逐渐成长为真正的“社会人”。[17]




图为笔者在支教期间收到的礼物、信件、贺卡


笔者2017年暑假在甘肃支教第一周收到的来自两位家境在当地较好的女生(初二)的礼物。当时表达了惊喜,于是陆续有学生效仿此举,送上在我看来过于精美,不符合当下环境的礼品。强调不需要这样类型的礼物后,学生们转向制作贺卡、写信等方式,“礼物”在整个支教过程中络绎不绝,甚至在支教结束的那一天迎来高峰,各位老师都因为带不走而散落在住处。不得不说,学生们对礼物的社会功能有很强的认知,通过送礼表达对支教老师的情感,同时生怕送的礼物不如其他同学从而导致自身的不利地位。基本遵循蒋丽华所说的“情感联系、理性计算和道德义务的关系伦理”。然而,昂贵或是耗费心思的礼物与学生的财力或能力不匹配时,是否会造成学生的心理焦虑?在礼物流动频繁的校园氛围内,教育者应该干预吗?如果参与的话又是持何种立场呢?


[1]阎云翔著. 礼物的流动: 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 李放春、刘瑜, 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7-8

[2]阎云翔著. 礼物的流动: 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 李放春、刘瑜, 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51

[3]概念引自:黄玉琴.礼物、生命仪礼和人情圈——以徐家村为例[J].社会学研究,2002(04):88-101.

[4]仪式化送礼与礼单的习俗是连在一块的,礼单由红纸(葬礼是黄纸)为底,毛笔书写,制成册子。下岬村所有宴请场合都会设置专门的“账房”,来客进屋之间都光顾账房,将礼物登记如册。本书56页。

[5]阎云翔著. 礼物的流动: 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 李放春、刘瑜, 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50

[6]黄玉琴.礼物、生命仪礼和人情圈——以徐家村为例[J].社会学研究,2002(04):88-101.

[7]阎云翔著. 礼物的流动: 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 李放春、刘瑜, 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89

[8]潘泽泉. 实践中流动的关系:一种分析视角——以《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为例[J]. 社会学研究,2005,(03):221-227+246.

[9]杨涛,吴国清.物的社会生命:人情伦理与等级秩序——兼论《礼物的流动》[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1):71-74.

[10]张艳玲,屈锡华.农村社会人情关系下的礼物交换——以山东省董家村为例[J].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1):20-23.

[11]吴刚.礼物交换的社会悖论.[J].中国教育:研究与评论,2007.

[12]余练.互惠到交换:理解农村人情变迁的视角[J].人口与社会,2014,30(01):60-65

[13]阎云翔著. 礼物的流动: 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 李放春、刘瑜, 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225

[14]马林诺夫斯基著,原江译,《原始社会的犯罪与习俗》(修订译本),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23

[15]潘泽泉. 实践中流动的关系:一种分析视角——以《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为例[J]. 社会学研究,2005,(03):221-227+246.

[16]宋丽娜. 人情的社会基础研究[D].华中科技大学,2011.

[17]蒋丽华. 礼物的流动——对初中生社会关系网络的探究.[J].中国教育:研究与评论.2007(11):73-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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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   杰

教育文化与社会专业2019级硕士研究生

编辑 / 胡乐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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