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
2019年11月21日-22日,华东师范大学教育高等研究院邀请国内相关高校研究专家、学者参加了主题为“教育文化研究的跨学科视域”的第六届教育文化与社会发展学术论坛,期望通过研究、交流与分享,拓展跨机构、跨领域的对话与合作,共同推进教育文化研究与发展。这里呈上特邀学术报告会嘉宾的演讲摘要,以飨读者。
在19、20世纪中国和东亚社会转型为近代民族国家的进程中,因宗教问题而生的文化认同之差异起到重要作用,不仅因不同信仰产生的个体差异,还因为日益频繁的文化交流、贸易往来、外事交涉,甚至政治与军事冲突都会将宗教团体牵涉其中。自16世纪以来,基督宗教(包括天主教、基督教)所提供的传教与通商的契机,一直是东亚社会早期全球化的动因之一。教会主导的“西学东渐”,以及教会学校所主导的现代教育的传播,在中国、日本、韩国的社会转型过程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然而,在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过程中,我们应如何审思教会学校所扮演的角色,这包含如下问题:宗教教育是持一种普世主义,还是某个国族认同?教会大学是一种外来机构,还是一种本国事业?民族国家形成后,不同国家的信仰团体,无论是同一教会、教派的,还是不同宗教传统的,是否还能够超越国家、民族和文化的边界,建立一种更为普遍的认同?这些问题不但严峻地存在于过去,也会继续凸显于未来。中国已成“过去式”的教会大学,在日本、韩国却仍然继续存在。对于过去经验的考察,可以部分回答以上的困惑;对于目前状况的了解和把握,我们或许也可以捉摸到未来的某些可能性。这既是我们讨论教会大学与文化认同的原因,也是目的。
/一/
近代高等教育的起源问题
基督宗教在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初创时期具有重要作用,而这一说法曾被“打入地下”,经过30多年来中国教会大学的研究,这一结论复又再次被确认。我们熟知,“大学”之名源起于“五经”,如《礼记·王制》“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又,《汉书·董仲舒传》之“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等等,可见“大学”在中国语境中享有悠久教育传统。
因此,当我们说教会大学是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开创者,并非是说基督宗教(天主教、基督教)来华之前中国就全无“高等教育”,中国人的“大学”必有待于外国传教士来建立。而此中问题在于,中国传统教育试图向近现代高等教育转型之努力的最终失败,致使近代高等教育虽然借用了古代“大学”之名来命名新型学府,但明清帝制的国子监、翰林院和地方书院系统等高等教育机构都未能延续下来。因此,从学制而观,中国现代的高等教育机构,最终是在摈弃帝制与儒生、士大夫学校之传统的基础上全新建立的。中国基督宗教各教会、教派创办的“教会大学”皆成为近代知识学科的先驱。
自1882年美国长老会传教士狄考文(Calvin W. Mateer, 1836—1908年)得到差会批准,将山东登州文会馆改制为“Tengchow College”开设大学课程,这是中国第一所现代大学。在此后的1888年到1893年间,原先拟通过模仿中国书院制度的学堂纷纷直接引进欧美教材,另起炉灶建立现代大学。由于“教会大学”和中国高等教育的渊源关系,谈及中国近现代的高等教育,无论如何离不开基督宗教。
清末学制改革之前,中国社会并无“教会大学”之称谓,直到上海南洋公学(1896年)、震旦学院(1903年)等一批官办绅办高校成型后,中华民国政府教育部为了明确办学主体,才逐渐有“教会”、“国立”、“公立”、“私立”大学之划分。1911年中华民国建立以后,社会各界空前强调国家主权,教会学校的外人创办、差会主导和外语教学色彩都被认为是严重的问题。1924年 “收回教育权”主张,1928年的“大学立案”和“华人校长”,到1953年“院系调整”中取消教会大学建制的做法,都倾向于把教会大学视为代表西方利益的“列强”机构,并全然否定其与清政府的合作,以及其起初已具有的“中国大学”的性质,这成为20世纪沿袭一贯之看法。
清末的“教会大学”和中国人建立的公、私立大学一样,都是为解决1905年“废科举”前后的教育危机而提出来的改革方案。教会学校的本性之一是“间接传教”,可以据此认定它们仍然不免有自己的宗教主张。但是,教会学校确实也是为了解决中国问题,完善当地社会,吸纳华人财力,继承华夏文化而设置的学校,这些本质特征又决定了教会学校天然地具有了“中华性”(Chineseness)。可惜的是,这一部分的“中华性”被当局所忽略,导致了国人(包括很多反省自身的西方学者)在20世纪中对于中国高等教育事业的片面认识。而在世俗教育领域排斥任何具有宗教背景的私立学校,这成为日后主导中国教育政策的共同趋势。
历史地看,没有教会大学的中国近代高等教育事业是难以想象的。举例而言,燕京大学的历史学、社会学、宗教学,金陵大学的经济学、农学,圣约翰大学的西方文学、法律学等等,皆是其中的领先学科。
在此,我有一种观念需要更为明确地表达出来,即,教会大学其实是中国高等教育事业的组成部分,教会大学就是中国的大学。教会大学的“中华性”(Chineseness)是很明显的。就其创建之贡献来说,教会大学发动最早;就其培养人才目的来说,教会大学迎合的是中国社会的需要;就其办学经费来源来说,教会大学的学费收入、捐款数额,以及房地产等资产经营,大多来自中国本土。教会大学的“中国性”,在城市化、现代化、工业化进程比较顺利的上海、江苏、浙江等沿海、沿江地区的口岸城市非常明显。把曾经受到中国社会各阶层认可的教会大学排斥为“帝国主义”,或指责为毒害国人的“殖民地教育”是偏颇的。
/ 二 /
国家主义与教会大学的认同问题
中国近代的高等教育,和中国人追求的“洋务”事业相关联。这一关联中的“现代化”“西方化”表达了渴求新知的知识论取向。同时,中国新型大学的建立,更加直接地与反省1895年“甲午战争”失败后提出“振兴中华”的使命相关联,这一关联导致了高等教育事业中的民族主义倾向。大学作为知识的传承、生产和传播机构,应该首先保证其知识论的价值取向,才称得上是大学。然而事实上,中国大学中的民族主义取向一直占据上风,并作为管理思想贯彻在学校治理的内部运作中。中国的大学,更加强调国族属性,在身份意义上较多是“Chinese University”,而较少是“University in China”,以此背景观之,教会大学本身具有的西方化、现代化取向,原本与中国人的民族利益可两相结合,两者并无龃龉。
鸦片战争后重新进入中国的基督教,普遍主张基督宗教的“普世主义”(universalism),教会大学既有教会普世主义,又有现代知识论的普世主义,这两种普世主义复合在中国的教会大学,是中国近代知识更新和高等教育体系重建的一大动力。
清末民初呈现出的“民族主义”诉求是一种开放性的民族主义。1902年清朝政府颁布一系列章程决意抛弃科举制,新建新型高等教育体系。这一套系统对纲领、教法、规则、建制作了详细设定,但对办学主体并不设限制。1905年“废科举”之后,宪政推行,民权伸张,这一时期是一个多元竞争、自由办学的黄金时代。以上海为例,既有交通部办大学的南洋公学(1896年),也有教会背景的震旦学院(1903年)、圣约翰大学(1905年),还有地方政府和士绅们筹款公立的复旦公学(1905年)、中国公学(1906年)等。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以后,苏维埃式的党权模式取代了宪政体制下的分权探索,教育部出台了很多集权规定,表现出中央裁断式样的“国家主义”,这一系列强势举措包括1928年推行的“大学区制”,1929年统一“审定教科书”,推行“党义教育”等等。同时,教育部进行“收回教育权”,对教会大学进行“注册”,可见教育部借用国家机器,在教育事业中贯彻民族主义意识形态,致使教会大学的“认同”问题才日益突出。
虽然,教会举办一般教育的目的以“间接传教”为主,内在动因中确实不免含有宗教性(Religiosity),但是,兴办教会大学的目的实质上参与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通过世俗知识帮助社会建设并取得其影响,这在本质上天然地具有了中华性(Chinesness)。教会大学顺应中国“民族主义”思潮的主动调整,不完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被动行为,而是一种完全明确自己的身份认同,即:不但是“在中国的大学”(Universities in China),而且是“中国人的大学”(Chinese Universities)。因此,对于教会大学进行殖民主义的批判,显然是套用了列宁主义殖民地理论,并不切合中国实际。
/ 三 /
宗教教育的普适性和民族性
西方基督宗教融合19世纪的人道主义精神,建立人类共同体。而教义中的人道主义与20世纪各国奉行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在意识形态上是不同的,甚至抵牾。同时,由于民族国家奉行“政教分离”的原则,基督宗教的人道、博爱、合一等现代教义并不能直接干预到现实政治中的弊端,只能在尊重世俗权力的前提下,通过“信仰自由”的原则,在社会、文化和教育领域起作用。
20世纪的“世俗化”国家治理原则顺18、19世纪的“理性化”而来,在政治生活领域排拒宗教影响有其合理性。“民族国家”(nation-state)导致的民族主义引起了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不能消弭之后就爆发为大规模战争。当1937年的抗日战争爆发时,中国基督教、天主教会皆处于在政治上积极认同中国政府,在教义上努力适应中国文化的阶段,因而自然倾向于中国,抵制日本。抗战强化了中华民族的国族认同,这一时期的教会大学已经完全融合为抗战事业的一部分。但是中、日两国的宗教团体面临的困境是同样的,即一贯信仰“和平”、“慈悲”、“非暴力”的宗教团体非但不能制止人类之间的杀戮,还要被迫投身其中。再有,教会大学在追随政府、企事业单位和学生的“西迁”途中,表现出鲜明的民族利益诉求,从普世主义退化为民族主义,这是战时的中、日教会大学在内所有宗教团体的一次更加深刻的“认同危机”。
通过东亚地区中、日、韩国基督教高等教育机构和体系的建立、发展和不同结局的研究,观察教会大学的国族认同困境,对于宗教史、近代史和全球史的研究都有极大的意义。有一批研究教会大学历史的日本学者,率先反省高等教育如何坚持国际主义,抵制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控制的意识形态。我们或者可以先得出一个结论,即由于民族间爆发了全面战争,东亚国家的普世宗教暂时都搁置了他们的普世性,回到了民族性。这一现象,颇值得深思。
教育的本质是崇高人类精神培育的传承,基督宗教比其他宗教之优势在于其能够以现代大学的方式来从事。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徐宝谦牧师教授组织“唯爱社”,他曾在自己的英文著作《新儒家思想中的伦理现实主义》(1933年)中说:“相信宇宙中有一个秩序,相信这个秩序是伦理的……既仁慈,又真诚。”这句话成为当年燕京教会大学的教育理念,作为一个开放、包容和多元形态的普世主义理想,这句话也应该为所有的大学来分享。
我想这大抵就是今天的中国已经不存在“教会大学”,却仍然要研究它的意义所在。
/ end /
整理:樊 洁
编辑:胡乐野